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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碧蓝的湖水摇曳,倒影着一棵尖锐的绿树。树尖随波纹扭曲,仿佛一截摇摇欲坠、却又屹立不倒的高塔。塔尖点缀一抹突兀的金光,与色彩融合一片的画面格格不入,大概是最后用刮刀涂上去的,比起作为点亮湖水的日照,更像是一枚醒目的落款。
  “一千万?”浴室传来了我丈夫的声音。他说德语的时候声音更加低沉,堵在喉咙里的闷笑沙沙的,像猎豹愉快时发出的呼噜声。
  “啊,估值机构……是,他们是很保守……翻倍……呵呵……抱歉,我没法拿出来,那可是处女作……咱们都是老朋友了,原谅我说话比较直接……是啊,我太太很喜欢,看不见那幅画她晚上会失眠……”
  我重新审视起那幅挂在床头的油画。多么宁静的一幅风景画,每一缕笔刷的痕迹都像是情人的爱抚,温润着皮囊下那颗机械震动的心脏,十年来一直陪伴着我,填补灵魂某处的空洞。
  “苏富比真是越来越难缠了。”他挂了电话走出来,脸上的笑意尚未褪去,“真不知道要跟这些人说多少次,他们才能明白Pais所有的作品都是无价的。”
  除非心情极佳,否则他不会跟我提起工作上的事。我们之间的交流也通常是单向的——他吩咐我今晚去参加什么宴会,穿什么衣服,几点出发,几点回程。
  我顺势问他为什么对方最近这么激进。他拉开抽屉翻找着什么,头也不回地解释说,香港拍卖会需要一件压轴的交易物,意料之中会垂涎那位当今最神秘的艺术家的手笔。
  “他们知道拿不到那些成熟的作品,于是就盯上了早期的、所谓略有瑕疵的创作,希望我能放手。”他勾起嘴角,语调挖苦,“瑕疵?怎么可能?祂是完美的,永远如此。”
  我安静地注视着他宽阔的后背,丝绸睡袍被他雄伟的肩撑起,像一面折射暗光的黑冰。
  我揉着轻薄的睡裙角,轻声问他今晚是否能留下。他的身形一顿,转头漠然地盯了一会儿我浮起红晕的双颊。
  “你需要静养。”他收起那点罕见的松弛,移开了视线,“吃了药就早点睡吧。”
  我的视线顺着他健硕的手臂垂下,捕捉到了散落在他修长手指旁的粒粒药片。绿色的,像糖果。不是给我的。
  他用指尖点住那些小圆片优雅地挪动,在案几上摆出一个“P”的形状。他望着那枚歪扭的小旗子,眼里全是触不可及的迷恋。
  “爪子真尖。”他旁若无人地呢喃道。
  自然,他在说他的Pais。那个阁楼上的幽灵。
  我突然鼓起勇气,陈述起我的担忧。我提起上次他被咬得流了血,那人又罹患精神疾病,如果造成更严重的伤害该怎么办。
  “不要紧。”他笑眯眯地扶着脖子,手指探进睡袍领口,轻轻摩挲颈窝那圈深深的牙印,“她一直这样,喜欢跟我小打小闹。”
  他将药片装进一个陈旧的浅绿色小锦囊,和阁楼的钥匙一起握进手心。我依稀记得那似乎是个护身符,岁月蹉跎,绣于囊袋上的金线早已黯淡,清脆的铃铛也不知所踪。
  就在他擦身而过之际,我的手仿佛一瞬不听使唤,大胆地伸出去拉住了他。我柔身贴近,隔着彼此的睡衣传递温度,一双娇软的乳房触在他的后背上,讨好地微微磨蹭。
  我确信我是美丽的——每次赴宴,我总能收获许多艳羡和倾慕。夫人们压着酸意夸赞我如雪般晶莹的肌肤,似绸缎的乌发,玩偶般精致的五官;偶尔还有些初到名利场的青年,怔怔地凝望着我,连长辈在与他说什么都听不见,整个人宛如被天籁击中。然而那个我最想对其展示美丽的人,却对此视而不见——我的丈夫几乎不与我同床共枕,夜夜跑去凌乱的阁楼,沉溺于那儿松节油和灰尘交杂的污秽空气。
  依着那片无动于衷的黑墙,我的呼吸越发滚烫,贪婪地吞咽那高岭冷杉的味道。我摊开手掌,朝圣般顺着他硬朗的肩胛线条抚下,松松勾画过他紧实的腰,顺着他坚硬的腹部向下,僭越地朝他结实的大腿根试探……
  “够了。”他的声音寒冷彻骨,虽然没挣脱开,拒绝之意却再明显不过。
  “你该休息了。”
  我含着泪躺卧在空荡荡的大床一角,昂贵的被褥覆盖身上,像是棺材里精美的寿布。我听见阁楼的锁被拧开,泄露出一阵丁零当啷物品乱砸的声响。脆弱的笔刷被当做武器,一克抵千金的颜料肆意撒泼,也敌不过我丈夫暴力的压制。挣扎没有持续太久,大概是药效上来了,粗重的喘息逐渐如乌云般盘旋宅内,间歇的咒骂似浑浊的闷雷。
  恶魔……你该下地狱……你这恶魔……
  接着连这恸哭也消失了,取而代之是如溺水般漫长的接吻,动静之大,像是两只斗兽在相互撕咬。
  我平躺过来,十指交叉置于腹部,阖上了双眼,让冰凉的眼泪堵住耳朵。胸口那道手术留下的长疤,是当初十字架在我身上凿下的原罪。也许再过几年,它又将被切开,填入一颗新的心脏,继续为这具美丽的尸体提供动力。
  此时此刻,悬于我头上的,是多么宁静的一幅画。我躺在它下面,像是沉入了清澈见沙的湖底,再也不用呼吸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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